浮云去全文免费阅读-浮云去最新章节

一部平淡的古代架空小文,山野里相依为命的爷孙俩,朝廷中获罪的青年人,一个被人嗤之以鼻的偏远小村,一群被人遗忘的山野小民,关于他们的平凡故事。第一次写文,文笔生疏,构思浅薄,疏漏之处望见谅。

浮云去


大政国已经延续了三百多年了,昏君没有几个真正的昏君,危急也没遇到几次危急,当然了,朝堂上的党派争斗还是有的,民间也还有些小打小闹的小折腾,总体来说,朝政还算清明,百姓还算和乐,国运还算不错。只是,自从一百多年前北方胡人趁明宗骤崩、三王相争的关节陡然作乱,北方边境便有些不太平了,胡人隔一阵子便要过来闹一闹,开始只是抢些粮食布匹之类的东西,抢完了就走;后来越闹越凶了,除了抢东西,竟然直接从人身上扒衣服;再后来,开始杀人放火;终于在二十多年前迎来了野心勃勃的也先汗王,胆子骤然肥了,竟敢发兵跟大政正面对战了!

不过也算也先汗王运气不太好吧,悍将樊钢强恰在此时横空出世,人如其名,又钢又强,以一己之力,带领十万樊家军一次又一次将也先大军打得落花流水。既生瑜便生亮!历史往往如此,你强总有人比你更强,比你强,还比你狠,这就注定了不那么强的人的悲催命运。然而,如果不那么强的人比又强又狠的人运气好,那么到最后,强人也有可能是悲催的那一个。例如,大政开国君主圣元帝李壡与老冤家,前朝元帅、本朝城主,赵云清;再例如,也先与樊钢强。眼看着樊家军就要攻进也先老家了,突然出了樊钢强通敌叛国这档子事。樊钢强被朝廷羁拿问罪,案子拖了将近两年,最终功过相抵,被皇帝判罪发配望江城,然后就在发配途中消失了——也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反正在半路上不见了。消息传到京城,皇帝大发雷霆,当即将在羁的涉事人员通通判了刑,樊钢强的得力干将,死的死、亡的亡、被流放的被流放,一时之间,朝野震荡、谈“樊”色变。大政与北胡握手言和,之前你打我杀的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时间流逝,当年的事逐渐平息,真相如何,也没有人再提起了。大政还是那个大政,像一条缓缓地行驶在深水里的巨轮。。

这一天,有三个人进了望江城。

真正说来,望江城的恶名有两种来源。一部分源于事实、一部分源于讹传。

从前朝绵延的二百三十八年到本朝历经的一百二十六年凡三百六十四年时间里,望江城一直是默认的犯人流放、罪臣贬谪之地。三百多年间,血脉杂陈,子孙繁衍,望江城一带早已经没有了纯正的当地人,或者直白一点讲,没有了身家清白的人。这儿的人要么是犯官之后,要么就是被发配来不久的新户。更多的则是源于“传说”。大政疆土幅员辽阔,望江城地处其西南方云隐山脉脚下,地理位置有些孤绝。普通老百姓,或者一般的官员,从未有机会亲自踏上这块土地。所以,绝大部分人口中说着望江城“穷山恶水出刁民”,但是谁也没亲眼见识过。

那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最初的最初,到前朝开国之初,一个徐姓官员受朝廷任命去南部视察,行到望江城一带,撞上了十来个巴尼国人——巴尼国本在遥远的云隐山脉那边,和望江城隔着一条大雪山外加几十道崇山峻岭,道路艰险、实难相通,这么多年下来就过来这十几个,偏偏让徐大人一次性撞上了,你说巧不巧?巴尼的人原本就又黑又野蛮,经过一番缺衣少食的长途跋涉,从外貌到行为简直跟野兽一样,见了徐大人一伙双眼放光、当即生扑过去,硬是凭着十几个人打败了徐姓官员一百多号人的护卫队。不由分说地将视察队伍全部的财务抢劫一空,一百来号人身上衣服也被扒了个干净。徐大人一行只好用树叶勉强遮羞,仓皇逃进望江城。然而,望江城当时的城主苗要简也是个大大咧咧的主,见到徐大人和随从的滑稽样子愣是没忍住笑。这便令一向睚眦必报的徐大人暗中记恨上了。待回得京城,徐大人在朝堂上流着泪向皇帝讲述了望江城一行的耻辱。裸奔之耻、讥笑之恨刻骨铭心,徐大人极尽添油加醋之能事,由那一伙劫匪如何凶悍开始,说到望江城一带不堪:土地荒芜、百姓刁蛮、官员奸猾、民风粗鄙……一番话下来,皇帝和大臣无不闻者变色。散朝之后,同僚好友酒肆茶楼里一座,夫妻家人枕上餐桌上一说,望江一城种种劣迹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不到一年时间,大政全国上下人尽皆知……不知从何时开始,望江城又成了流放犯人的地方。这对于望江城的名声来说可真是“雪上加霜”。每至新官任命、岗位调整,望江城就成了万人嫌——君子要在芝兰之室,怎么能入鲍鱼之肆与一群犯人之后同流合污呢?而那被任命了望江城差事的,临行的时候无不如丧考妣,好像被押赴刑场的死囚。上行下效,官场上闻“望江城”而避之不及的习气也让百姓们对望江城生出非议。如此这般几百年,望江城“穷山恶水刁民”的恶名板上钉钉,连主妇吓唬家里不听话的小娃都会说“再哭就让你爹把你丢到望江城去。”

望江城这块土地如果会说话的话,一定会说自己比“窦娥”还冤。三百多年间,他望江城从未出过什么大盗悍匪,也没发生啥血腥犯罪。凭什么就被说成那样?那些当官的口中的刁民从前也是朝廷命官,也讲个仁义礼智信,也喜欢琴棋诗酒画。只不过比那些仍然安坐高堂的旧日同侪运气背了一些而已。一个人非到落魄到极致不会轻易丢掉脸面。那些“刁民”被发配到望江城之后并未如何落魄,当然也就不会不要脸。他们非但没有丧失脸面,还因为之前的经历决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因而越发地知法守礼,也越发地注重对子孙后代的思想教育。因此,前朝二百三十几年、加之大政立朝后一百二十多年之间,望江城一带虽然流放的犯人逐渐增多,但是政事平和,民风淳朴,从未生出什么祸乱。当然,如果望江城这块土地会像人那样生气,也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尤其是他那些不争气的子民。这都好几百年了,眼看着自己的地盘被别人那样摸黑嘲弄,居然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拼尽全力为她洗刷冤屈!真是真是,气煞人也!当然,毕竟望江城不是人,土地也不会成精。望江城的百姓们仍然本分守己地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过自己的小日子,望江城“蛮城”的恶名仍然在大政大好河山各处流传。

再不好也是自己版图里的一块疆土,总不好撒手不管了。大政开国君主圣元帝李壡分地定衔之时,在确定望江城城主人选一事上费了不小一番心思。最后朱笔一挥,钦定了前朝军政大员赵云清及其子孙世代永为望江城之主。那赵云清原是前朝兵部尚书兼领全国兵马大元帅,曾出奇谋折了李壡十万人马,造就了五百年来战争史上最惊心动魄的传奇一战——秦川之战,硬生生为已至穷途末路的前朝续了两年寿命。当时是,李叡恨不得当场将赵云清那斯生吞活剥了。然而,等攻下皇城央都,赵云清被人五花大绑压到他面前的时候,李壡到底还是没忍心。跪在自己面前这个满头满脸血迹斑驳的男子,一脸坦然地看着他,目光居然还能如孩童一般清澈。李壡不由想起少年时翻开《千秋流云赋》于扉页上看到的第一句话:万岁皇尊千秋霸,不堪流云诗一篇。这样大胆而写意的境界,叫他被仕途名利紧紧捆绑的一颗少年心震动不已。极致后来风云变化,仕途沙场,熬鹰似的一场场下来,他才真正知道:少年时的偶像不但是一个百年难遇的诗才,还是个不世出的将帅之才。与他对峙,让他已被官场套路的内心重重新燃起少年的激情。此刻,他曾经的偶像,他毕生唯一的对手,就跪在他面前。真真是杀之不忍,留之忌惮。李壡心中变了几遍,转过千山万水、十几年光阴,最终只说了“好自为之”四个字,挥手让人将他带了下去。第二天,李壡朱笔一挥,亲自拟定了一份敕命:封赵云清为望江城城主,赵家嫡子世代承袭城主位,每十年城主需携嫡子进京述职一次。多说一句,元帝不愧是雄才大略的开国帝王,这一番任命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十分高明。英雄惜英雄是一回事,既不用委屈了与自己打江山的忠臣良将,还能向天下才子彰显自己爱惜人才的贤德,也让百姓们看到了新帝的宽厚仁慈,真是一举多得。

再说那赵云清,本非将名誉权势视为生命之人。他为前朝金戈铁马而与大政殊死为敌,实乃在其位谋其政,职责所在必须如此。无奈前朝气数已尽,非他一人之力可以挽回。他自认已经尽力。现在前朝覆灭了,他在前朝的职责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以死报国什么的不是他的风格。因而当一向与他不对付的宰相穆闻道破口大骂他“二姓无胆竖子”之后触柱殉国,他仍然问心无愧。改朝换代一番血雨腥风的历练,早已堪破朝堂上你来我往的那些事。江山依旧,百姓如常,新取代旧必然事出有因。他有什么好执着的呢?他心平气和地接了新皇敕命,带着一家老小并几个随身多年的老仆迤逦到了望江城。真正叫他触动的是到了望江城之后。他所见所闻,无一不与先前听到的说法相反。饶是官场、沙场摸爬滚打了这么年,仍然被现实与谣言之间的差距之大震惊得目瞪口呆。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赵云清对人生、生命的看法愈发随性。

望江城一带的百姓自有一套礼义廉耻准则,也自有一套活法儿。从此以后,赵云清便在那一片被人嫌弃的土地怡怡然施起了无为之治,除了几个偷鸡摸狗拔蒜苗的惯犯滑头,居然没出什么大事。赵云清的子孙后代们见治城可以如此省力,便有样学样,这一无为便无为了一百多年。到得这一代,已经是第五代城主,唤作赵永安,人如其名,也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主。赵永安年逾四旬,膝下只得一子。名唤赵子玉,生得望江城里数一数二的出众。然而,那赵子玉自十五岁那年跟随父亲进京述职,在京城里待了半月时间,回来之后性情大变。起先赵永安并未在意,觉得男孩子么,到了这个年纪都这样;等他察觉出不对的时候,赵子玉已然成了望江城里头一号的混世魔王,每日只知呼朋唤友,除了斗鸡走狗就是吃喝玩乐,成天没有一件正事。赵永安请来各色各样的管教夫子,都熬不过两天,便被赵子玉气得拂袖而去。赵永安实在看不过去了,决定好好管教儿子一番。结果还没说上两句,那赵子玉阴阳怪气道:“爹,您别怪我啊,您去找赵家老祖宗去!要不是先祖荫庇,我如何能还没出便有城主等着做。反正这辈子就这样了,还用得着读那什么劳什子四书五经么。”

这句话将平时就不善言辞的城主大人噎了个半死。嘴张了半天也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前几年二人自犯了混他要管教,总有说“树大自直”。他当时也以为树长大了自然就直了。却忽略了,如果那个树林里所有的树都是弯着长的,小树苗怎么可能“自直”呢?对子女最重要的教育便是言传身教,他赵家最近几代没出过一个勤劳奋进的好榜样,身边又都是些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他儿子怎么可能学好?赵子玉的话混是混,却着实没说错。是以,赵永安哪里还有教育儿子的底气?灰溜溜地走了。从这以后,他只要一教训赵子玉,那混小子便用这样的话来堵他。气得赵永安干着急没办法。

话分两头说。

话说这一日卯时过半时分,一天不黑不白的云絮收敛着明澈天光,昏沉沉地有些像夏日暴雨初歇的模样。头天从望江城里进去的那三个外地人又出来了,上眼一瞧,是两个官差和一个犯人。两个衙差一高一矮,高的身材挺括结实,约摸二十来岁模样;矮的约摸四十多岁的样子,虽不及那年轻的壮硕,却也十分敦实。穿着一样的服装。水红色的外衫因年久褪色而发白,又因久经旅途风尘缺少浆洗而发黑。胸口正中一个黑圈,里面是一个同色的大字“押”——圈与字也具是褪了色的,令原本刚正严肃的一身服装多了些些不痛不痒的感觉。二人穿的正是大政专门负责押送犯人到流放之地的押解官。两名押解官中,矮些的已过中年,唤作李宝粮。高些的虎背熊腰,唤作刘大福。李宝粮早先与不同的搭档在望江城这条线上跑了二十多年。自刘大福入行之后,他的搭档便固定成了了刘大福。到如今,他师徒二人已经在在望江城这条线上行走了三年。

李宝粮双手被在身后,手中牵着一条又粗又长的麻绳。顺着麻绳往回看,一条黑色的人影渐渐地从望江城幽深的门洞里走出来——只见那人身形十分高大,却是极瘦,衬得那身脏得看不出原色的衣服越发地不合身,晃晃荡荡地挂在身上,肩头、胸前衣衫贴合之处印出支棱的瘦骨。一张脸也乌漆嘛黑的,看不清本来模样。颧骨和腮部一个突兀耸立一个陡然塌陷,沉陷在眼窝中的双眼空洞洞的朝着前方。这个人只剩一层皮包骨,就像荒滩戈壁一样了无生气。望江城八月初秋的早晨,空气中已不见了夏日独有的那种泼辣刺皮的热。和风吹送着,吹得那人一头乱发蓬草似的头发愈发凌乱。

城里有名的二流子赵八眼昨天就听狐朋狗友说京里的官差押送犯人来了,于是一大早饭就和一撮人蹲守在城门外的那棵老柳树下了,几双眼睛巴巴地望着城门口,终于盼来了城里走出来的三个人。赵八眼眼睛尖,一下子就看到了走在最后面的那个人,喃喃道:

“怎么这么年轻!”

说着站起身,屁颠屁颠跑上去,跟着那两个官差中年龄大的那一个,一边走一边嘿嘿笑,问道:

“李大叔,这人犯了什么罪啊?”

被问的官差——李宝粮,大政国年龄最大的一名流放犯解送官——笑道:“偷了人家的鸡了。”

赵八眼“啊”地一声,叫道:“偷鸡怎么会判流放?”眼睛咕噜一转,反应过来人家是拿他开玩笑呢,大手一挥,三五个瘦猴似的黑汉子一拥而上,都将手里的东西往年龄大的官差面前凑,

赵八眼:“李大叔,您从京城远道而来八百里,一路上吃了不少苦,这是小的们孝敬您的。”

李宝粮朝面前那几双鸡爪子似的手瞥了一眼,瞧见里头有肉蛋、酒水、瓜果梨桃、还有一堆小钱,哈哈笑道:“真给我?我可是要送去衙门里验货的。”

赵八眼嘿嘿地笑了两声,狗皮膏药似地凑过去,

“您就跟咱们说说吧!您也知道的,咱们这边成天也没个新鲜事,兄弟几个都快无聊死了。李大叔,您就当讲故事呢吧!”

李宝粮旁边那个又高又壮的年轻汉子突然喝道:“滚去一边!再敢啰嗦,将你们问个半路营救人犯的罪名抓起来!”

赵八眼那伙人被唬得连忙收起东西,都将眼睛瞧着赵八眼。赵八眼知道李宝粮这徒弟不好惹,讨着饶和几个手下散去了。

等他们走了,李宝粮的徒弟刘大福不满道:“师傅,他们是些什么人,干嘛总跟他们说这么多!”

李宝粮:“这一路走来也没什么有趣的,逗逗他们又有什么。”

刘大福嘟囔道:“师傅怎么越来越像个三岁的小娃娃了。”

李宝粮叹息一声:“这条路,还能走几趟呢?”

刘大福:“只要师傅想走,徒弟就是背也把您背上。”

李宝粮望着身边这个比自己高出了一头多的莽汉子,慈祥一笑,道:“傻孩子。”

已经是八月份了,再有不到一个月就是望江城秋稻收获时节,也是一年之中最为忙碌的时候,用当地人的话来说,忙得“脚不离地”。吃喝用度,一切物事,都必须提前准备好,四里八乡的人纷纷赶到望江城,置办接下来要用的家什物件。李宝粮三人逆着人流行走,李宝粮牵着麻绳,刘大福甩着膀子,被麻绳拴着的那个年轻人又瘦又高,模样冷峻,没有灵魂似的被人牵着走,样子就像一只人形的大木偶。往来之人纷纷侧目,大部分都盯着那个年轻人看。有人认出了李宝粮,笑着打招呼:

“吆,是老李呀!又过来啦。”

李宝粮:“是啊!你城里采买去啊。”

“昂!晌午要不要去我家喝两杯呀?”

李宝粮:“任务在身呀,下次吧!”

“这次要送到哪儿啊?”

刘大福抢道:“云隐村啊!”

“啊!云隐啊!好地方,好地方,”

李宝粮在这边云淡风轻地跟乡民们闲谈,系在绳子那头的沈怀瑜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沈怀瑜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手与头三根并在一处,夹在一张沉重的木枷锁里,每走一步,囚服便要在他只剩一副骨头架子的嶙峋瘦体上飘动一下。突然被一块突出地面的小石拌了一跤,沈怀瑜打了个趔趄,落叶似的轻飘飘地就要张倒,麻绳受力,随之一紧,木枷锁顺势向后一顶,磕在他脖颈上那道由于长时间的摩擦勒割而形成的血痂上,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然而沈怀瑜却连眉头都没眨一下,依然面无表情,心中,再次飘过一阵缥缈如雾的茫然:为什么会这样?——这个问题,他已然问了自己千万遍,从最开始的心痛欲碎、生不如死,到现在的淡漠无味、偶尔想起,诘问的次数太多了,最痛的痛苦也被冲淡了。那样一桩案子压在身上,已然教他失去了一切,包括尊严,连尊严都失去了,还有什么理由活在这个世上?沈怀瑜茫然地扭头四顾,入目处高山重叠、不见尽头,不知道自己最终将会流落在哪处山野!在这样的偏僻之所,他还能做什么?这一辈子,所图无望,他已然心死!

沈怀瑜满心苦涩,想起恩师的话,终于再次痛苦起来,心道:恩师啊恩师!你为何还要叫我我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呢?到了这个地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沈怀瑜不知自己还能为何而活、为谁而活,却又不能死。现在的他,就像一只空罐子,感官迟钝,神识缺失,摔碎了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他像只提线木偶似地被人牵着走,只不过被一颗小石子绊了一下,身体就不受自己控制了,就像一座将要崩塌的大山。

李宝粮觉察了麻绳上的力道,微微侧脸,用余光瞥了沈怀瑜一眼,见他行走如常,不动声色地转过脸去。刘大福回看了一眼,唏嘘道:

“师傅啊,朝廷判他流放望江城,咱们就把他放城里好了,干嘛非要把他送去云隐村呢?你要想去云隐村看白老爷子,咱们把他向赵城主一交接,空着身子,买点好东西带着,这样去不更好么?”

李宝粮叹了一口气,“有些事啊,你不知道哇。”

刘大福:“什么事?”

李宝粮:“什么事你就别管了,好好走路。”

刘大福扭头瞧着沈怀瑜,不悦地咕哝了几句。李宝粮微微眯起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刘大福不则声。一处生活了这么多年,师傅的秉性习惯刘大福很是清楚,怎么会不知道师傅此时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呢。师傅平日里慈眉善目,很少发火冒烟;当他虚着眼睛,脸上没有笑容,盯着哪里不说话,那就表明他不高兴了。刘大福心中一紧,立刻挺直腰杆,小声道:“师傅,我错了。”

李宝粮见徒弟这般反应,心中稍感宽慰,徐徐问道:“大福,你觉得干咱们这一行的,最缺什么?”

刘大福是个直肠子的莽汉,没听出师傅话里的深意,认真地想了想,道:”睡觉太少,缺银子,还不好找媳妇……要说哪个最缺,徒弟还真没想过。“

李宝粮又叹了一口气,他就喜欢刘大福性格率直这一点,但是也最担心这一点,怕以后自己不在了,他容易上当吃亏。

李宝粮:”大福,师傅不是指这些。一行有一行的风光,一行也有一行的毛病。做咱们这一行的,看尽人间惨象,时间一久,最容易麻木无情。可是人如果没有感情,跟茅坑里的臭石头还有什么分别呢?如果没有感情,做人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大福,你记好了,不管什么时候,咱们都不能拿人命当儿戏!这句话,是当年我第一次跟你师祖去盐梁出任务时他老人家跟我说的,现在我再说给你听。等你以后经的事情多了,就知道了,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了。”

刘大福皱起了眉头,疑惑不解道:“可是师傅,您前两天不是还教导我,差事比性命更重要,怎么现在又说没有什么比性命最重要了呢?”

李宝粮连连笑道:“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笑着,叹了一口气,“哎!我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我很高兴啊!这两种说法都没错。我说性命最重要,是因为只有先保住了性命,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但是有朝一日,你情愿用性命保护的东西要被人给打碎了,你觉得是性命重要是还是你要保护的东西重要?”

刘大福恍然大悟,开心地笑起来,兴奋道,“师傅,徒弟明白了。”

李宝粮:“日后记得多听、多想,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做,先得自己心里有谱,知道么?“

刘大福重重地点头,“嗯”地应了一声。

沈怀瑜尽管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耳朵到底没坏,将李宝粮师徒的对话听了个全,心里越发苦楚——曾经,他不可一世,私心里觉得自己强过所有人,然而现在,他发现自己竟然连两个小小的监押使都不如!那个年龄大的监押使说的话,什么“不能把人命当儿戏”、“性命重要”、“要保护的东西重要”,说得很对,可是他呢,喝了一场酒,就要了那么多人的命!

李宝粮师徒二人熟门熟路,从望江城出来之后,穿过一片连绵起伏的荒野,转过一座又一座草木幽深的青山,一面走,一面品味山村野景,在野地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接着走,沿着一段崎岖不平的野路走进群山深处,又绕过了半座山之后,忽然视野大开,一片小平原毫无预兆地呈现在眼前。

只见路两边稻田一小块一小块地隔着田埂接连着,如同一大片苍翠的平湖在大地上铺开。不远处田与田之间的小荒原上,一头青牛甩着尾巴低头吃草,牛背上仰躺着一个少年,青牛且吃且走,步态悠闲,想来那少年该是惬意得睡着了吧。碧绿尽头黛色群山横亘,从南向北高低起伏苍龙似的长长一条——那便是分隔大政与巴尼蛮国的云隐山脉了。时候已经不早了,但是由于周围高山阻挡,阳光还未照到这片土地上。雾气氤氲变幻,缠绕着一脉巍巍青山,如同苍龙在天腾云驾雾。秋风阵阵,送来稻子、野草混合着晨露的香气,碧绿的浪涛涟漪似的一圈圈荡漾开,从他们脚下一直奔涌到云隐山脚。突然之间,天光乍泄。一排明黄光线掠过他们背后的山顶上方投向远处,恰恰投在远山与田野交接的地方。金黄、浓翠、黛青,三样浓郁的颜色交相辉映,金碧辉煌的一团,令人不敢直视。

此时此刻,三个山外来客正站在大山的阴影里,看着光彩大盛的远处一隅,都被这静美安谧的田园风光震撼得目瞪口呆。沈怀瑜那双缺乏神采的黑眼珠忽地一颤,脸上惊讶之色如同夏夜的露水闪那样一闪而逝。

第一缕光线撕开云层后不久,更多日光如同决堤的河水霎时间照进来。天上云层渐渐消融,地上雾气逐渐散去。在缓缓升高的一片缓坡上,一群小房子有秩序地排列着,神清气爽地从雾气里浮上来,安静而又清明地呈现在三个外乡人面前。那里便是他们此行最终的目的地——云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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